用技術激活藝術的能量

作者：邱志杰（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中國人工智能學會藝術與人工智能專委會副主任）

在日常工作生活中，作為一名高校教師和藝術家，我使用人工智能技術的場景極多：在閱讀瀏覽國外網(wǎng)站和數(shù)據(jù)庫時，自動翻譯功能可以幫助我跨越語言的障礙；利用人工智能軟件可以快速地查詢到所需資料，減少網(wǎng)絡海量搜索的時間，在備課時查證藝術家信息、作品題目和創(chuàng)作年份時非常便捷；在展覽時，圖像識別技術和超強的智能數(shù)據(jù)庫，可以讓多年前拍攝的老照片變成高清大照片用于印刷，展覽海報設計和演示文稿都可以通過人工智能提供靈感和設計草稿。

平時，我用手機軟件輸入的方式寫文章，它的語音識別功能很強，經(jīng)過訓練之后，即使我?guī)в懈＝谝舻钠胀ㄔ捤沧R別得越來越精準。利用語音識別鼠標，我用閩南話輸入語音，它都能幫我轉譯成一封英文郵件。

我也鼓勵學生要巧用人工智能，設法把人工智能“用出花來”，在論文寫作、藝術創(chuàng)作中都盡可能地開發(fā)人工智能技術使用的潛能。今天的美術教育，如果不會用人工智能，等于不會用工具書、不會用電腦和手機。我甚至認為，就藝術學院而言，不是說僅僅建立一個人工智能藝術系就夠了，而是每個院系，包括國畫、油畫、雕塑、美術史論等都應該開設人工智能課，把人工智能技術的學習和應用作為基礎課程來對待。

人工智能畫家“夏語冰”創(chuàng)作的山水畫作品

對于藝術來說，人工智能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之“不能”

其實就生成圖像的速度和能力來說，人工智能的算法效能是超越人類大腦的。問題的關鍵在于，它只是生成圖像，并不是畫畫?，F(xiàn)在的人工智能不管能力多強，還只是生成屏幕上的圖像。如果要求一個機器人像人類畫家一樣，眼睛看著竹子，理解顏料的厚薄，精準地控制濃淡，機械臂靈巧地在不同材質的紙上或畫布上繪畫，留下或慢或快、或剛勁或舒緩的筆觸，形成一幅關于竹子的畫作，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認為，不妨讓人工智能來“接管”攝影、設計和繪畫等藝術創(chuàng)作環(huán)節(jié)中創(chuàng)造含量低的部分，這樣就會節(jié)省藝術家大量的時間精力，讓他們去專注于藝術真正應該做的事情。歷史上，攝影術的出現(xiàn)曾經(jīng)令繪畫產(chǎn)生危機，但是，真正能被攝影替代的繪畫本來就不是繪畫真正能讓人陶醉的部分。好的繪畫應該是明末清初著名畫家八大山人那種，他的繪畫作品具有獨一無二的寫意精神和藝術魅力。優(yōu)秀的藝術家是不會被替代的，他們會迅速地把人工智能當作輔助設計和創(chuàng)作的工具，讓它處理一些重復性、機械化的東西，讓畫家集中精力做該做的事情。

中央美院師生借助人工智能技術設計的海洋科普插畫

鄭板橋提出畫竹分為三個階段，要從“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再到“手中之竹”。這三種“竹子”互相貫通下來，中間是無數(shù)的感覺、判斷，不只是信息處理，還有“手感”的拿捏。今天的人工智能繪畫離這一步還差得非常遠，它還只是在“生成”酷似畫面的圖像，還不是眼心手相應相生“畫”出來的。在未來的發(fā)展中，人工智能繪畫能不能做到呢？我希望它能夠做到，但首先要解決“手感”問題。我認為，所有畫種中最難被人工智能技術取代的是水墨畫，簡單的平面設計、字體設計，可能最容易被取代。而難以被取代的，一定是藝術家在行筆的過程中不斷地將錯就錯、臨時拿主意的那種藝術。

意識到人工智能繪畫最終在手感和筆觸上的難題，我開始研發(fā)“情感驅動的人工智能書法”項目，這個目的是解決中文字庫個性化的難題。目前的中文字庫中，每個字的寫法都是一樣的，比如說：“張將軍張弓搭箭射殺敵人，張府張燈結彩慶祝勝利”這句話，即使使用書法字體的字庫，比如選擇顏真卿的顏體字庫，這句話中四個“張”字的寫法還是完全一樣的，這不是書法！讓書法家來寫的話，“張弓搭箭”的“張”字應該寫得警覺勁健，“張燈結彩”的“張”應該寫出狂喜的感覺，“張府”的“張”字應該寫得莊重崇敬。所以，這套叫作“情感驅動”的書法程序，希望生成的書法能夠響應語句中蘊含的情感，從而調整每個字的風格。

技術賦能傳統(tǒng)藝術

我與研究機構共同合作開發(fā)的“人工智能思維導圖”，其前端是一個實時語音捕捉、語意理解、自動翻譯、生成發(fā)散聯(lián)想詞的程序。我花了很多精力去訓練這個程序，教會它可以具備邏輯跳躍和意象遷移的能力。擁有這樣一套程序，比如一位演講者在講話的時候，身后的投影屏幕上就能夠隨機生成話語中的關鍵詞，進而形成思維導圖，并且它能夠隨機抓取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相關圖片和視頻進行展示，而不是現(xiàn)在通用的演示文稿形式。

我所做的這些跟人工智能有關的藝術工作，很大程度上都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資源和人工智能技術的疊加。最近我又與科技公司合作研究做了一個可以和觀眾的身體姿態(tài)實時互動的人工智能皮影動畫程序。這種實踐主要是為了探索對于皮影這種程式化極高、藝術性很強的風格，當前技術條件的軟件能否具備學習和實現(xiàn)的能力。

書法、山水畫、皮影這些中國傳統(tǒng)藝術，表面上看起來和人工智能技術距離很遠，但也恰恰最需要借用技術來激活它的能量。傳統(tǒng)藝術資源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一定要走科技賦能的道路。絕不是簡單地把《千里江山圖》這樣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印到杯子和鼠標墊上變成文創(chuàng)產(chǎn)品，那只是在消費傳統(tǒng)文化資源。更大程度的創(chuàng)新總是需要跨語境調取資源，比如《千里江山圖》變成舞蹈，就受到廣泛的贊美。傳統(tǒng)藝術資源通過技術賦能和創(chuàng)新轉化，它們才會“活”過來。人工智能的重大意義，可能就在于幫助我們把傳統(tǒng)帶到明天。

此外，人工智能技術將極大地降低藝術教育的成本。比如，可以研發(fā)一個書法教育機器人，讓它執(zhí)筆向孩子們演示王羲之是如何運筆的，它能講解，能示范，還能給作業(yè)打分。如果這類機器人能夠既小巧又便宜，可以方便地進入學校和家庭，能教音樂、書法、彈琴等，那么，教育的成本降低了，受惠的群體將會增大。

藝術可以“回饋”技術

今天的人工智能，都是在大參數(shù)、大模型、大算力（大能耗）等多種模式中進行研究和探索，未來的通用人工智能會是什么面貌尚未可知。與人工智能不同，人類學習基本上是直覺學習和小樣本學習，不是基于大參數(shù)、大模型、大算力的學習，可人類心有靈犀，舉一反三，亦能自通。就人工智能藝術而言，生成任務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變成藝術專業(yè)學生們的好工具，也是我們處理低端設計任務的好工具。更高難度的生成任務，還要等到技術突破，在將來的場景中，藝術必然有機會“回饋”技術的發(fā)展，因此，今天優(yōu)秀藝術家和頂級科學家的聯(lián)手分外重要。

人工智能當然是當前技術進步的一個重要領域，它影響著我們生活的許多方面。但人工智能不是當代科技的全部。新技術還包括但不限于量子計算、生物技術、可再生能源技術、物聯(lián)網(wǎng)、新材料、合成生物學、地球科學、海洋科學等，當然人工智能也滲透這些領域。藝術家們要盡快熟悉人工智能，更要去關注更廣闊的科學世界和技術世界。藝術道路只會因為這些關注而更加寬廣，“功夫在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