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如山
■奉云鶴
2024年11月29日,第十一批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安葬儀式,在沈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舉行。儀式結(jié)束后,許多人來到陵園祭奠烈士。烈士墓和烈士英名墻前擺滿了鮮花和水果。
陵園門口的登記表每天要寫滿上百頁,“居住地”一欄寫著廣西、海南、新疆、內(nèi)蒙古……陵園工作人員說,烈士遺骸歸國后,到訪陵園的每天約有2000人,天南地北的人們不遠千里來到陵園,表達哀思和崇敬。
一
冬日的沈陽,寒風刺骨,卻吹不散人們心中對志愿軍烈士的熾熱敬意。人們難以忘記那些埋骨異國他鄉(xiāng)的烈士,難以忘記安息在陵園里的英魂。
在沈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現(xiàn)年90歲的金東輝身穿舊式軍裝,步履蹣跚地走過一個個墓碑,為遠道而來的人們講述戰(zhàn)友的故事。1950年10月,金東輝隨部隊入朝作戰(zhàn),回國后一直在沈陽市工作。1994年退休后,他義務宣講抗美援朝英雄事跡,已堅持了整整30年。
隨著年齡越來越大,由于無法長時間乘車和步行,金東輝就委托子女把家搬到陵園附近。他甚至在家里擺放了一些戰(zhàn)友的照片,建起小展館,給眾多慕名而來的人們講述那段崢嶸歲月。
2014年,得知第一批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即將回國,金東輝激動不已。那天,他早早等候在陵園門口。當車輛緩緩駛?cè)肓陥@時,金東輝抬起手臂,莊重敬軍禮。只是他的軍禮已不再標準,無名指彎曲著,無法和其他手指并攏。那是他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留下的創(chuàng)傷。
金東輝原是志愿軍第39軍第116師第347團政治部聯(lián)絡員??姑涝谌螒?zhàn)役中,第116師作為突破任務部隊,突破臨津江。隨后,我志愿軍奪取了釜谷里,切斷敵軍南逃的通道。敵人的槍炮瘋狂射擊,駐守在那里的志愿軍官兵頑強抵抗,打退了敵人多次進攻。然而,他們中的許多人在殘酷戰(zhàn)斗中獻出了年輕生命,最后只剩下7人。
當金東輝隨第二梯隊前來支援時,只見7人滿臉塵土和硝煙,身上的棉衣棉花外露,傷口還在流血。山上,遍地的炮彈坑里躺著數(shù)十名犧牲的戰(zhàn)友,周圍的雪被鮮血染成了黑紅色。那是令金東輝永遠難以忘卻的一幕。
從2014年第一批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歸國到2024年的第十一批,多年來,無論刮風下雨,金東輝都要堅持去陵園,迎接戰(zhàn)友回家。他說:“當年去戰(zhàn)場時我是個孤兒,沒想活著回來。我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好多還沒有回來?!?/p>
二
作為鳴槍禮兵,此前已參加過10次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安葬儀式的戰(zhàn)士徐戰(zhàn),因在退伍前再一次執(zhí)行儀式任務而倍感光榮。儀式結(jié)束后第二天,他便背起背囊走出了軍營。他沒有直接去車站,而是來到沈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再看一看安息在這里的先烈們。胸前“光榮退伍”的綬帶隨風飄揚,徐戰(zhàn)走到烈士紀念碑前,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一次次莊嚴肅穆的儀式,如靜水深流,悄然滌蕩著徐戰(zhàn)的心靈,給他無聲而深沉的精神洗禮。鳴槍訓練雖動作單一,但徐戰(zhàn)和戰(zhàn)友們卻訓練了上千遍,只為以最好的精神面貌迎接烈士回家。他們流下的每一滴汗水,都飽含著對志愿軍烈士深深的敬意。
徐戰(zhàn)講了一件令他至今難忘的故事。2019年,第六批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安葬儀式結(jié)束后,一位身穿舊式軍裝的老人走到徐戰(zhàn)和戰(zhàn)友們跟前,和他們一一握手言謝。老人說道:“感謝你們把我哥哥接回來,讓我們在闊別數(shù)十年后終于‘團聚’了?!崩先苏f,他的哥哥是第一批歸國的437位在韓志愿軍烈士之一。隨后,老人又講起他們一家參加抗美援朝的故事。徐戰(zhàn)不知道那位老人的名字,但尋找那位老人并不是一件難事,簡單到令人內(nèi)心沉重。
第一批歸國的437位烈士中,已公布確認身份的只有6人;至今迎回的11批共981位烈士中,也只有20位志愿軍烈士的身份得到確認。
那位老人叫陳虎山,他的哥哥叫陳曾吉。他們既是兄弟,也是戰(zhàn)友??姑涝陂g,陳家共有7人參戰(zhàn),只有兩個人活著回來,陳虎山就是其中一個。陳曾吉的五叔陳風萬,在戰(zhàn)場上看到了陳曾吉的遺體。那一刻,他悲痛萬分,流著淚掩埋心愛的侄子后,帶著一腔怒火又投入戰(zhàn)斗中。
后來,陳風萬負傷回國。他帶著侄子陳曾吉英勇戰(zhàn)斗的故事回到家里,自此陳家開始了數(shù)十年的追思和悼念。分別的剜心之痛,久久橫亙在陳家人的心間,思念與悲痛化作一滴滴滾燙的淚水。
陳虎山能夠和哥哥“團聚”,得益于2015年國家啟動的“忠骨計劃”,其中有專門的DNA鑒定團隊執(zhí)行烈士身份鑒定和親屬“認親”任務。對烈士遺骸進行身份鑒定比對,可以說是一個世界性難題。時間久遠、資料缺乏、親緣關系較遠等,都是鑒定比對工作中遇到的障礙。
盡管困難重重,但國家和社會都為此傾注大量心血,只為讓無名者有名,讓英雄早日與親屬“相認”。鑒定團隊的專家們常說:“沒有高度的熱情,沒有高度的責任心,是做不好這件事的。我們這些付出,跟烈士的犧牲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2020年10月,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fā)的“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70周年”紀念章被送到了陳家。令人感到遺憾的是,就在此前1個月,陳虎山與世長辭。老人曾說,這輩子找到了哥哥,便不再有遺憾。
有多少人在等待家人的回歸,又有多少人一輩子也沒有等到那一天。
今年1月,李延學烈士的弟弟李延貴盼了70多年,終于等到哥哥“回家”。李延學自1948年入伍后,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他前期一直與家中有書信往來,還曾給家人郵寄過自己身穿軍裝的照片。1953年的一天,家人沒有等來李延學的書信,卻收到他犧牲的消息。李延學犧牲時,距離《朝鮮停戰(zhàn)協(xié)定》簽訂僅有10多天。也許正因為如此,家人更感到痛心。每逢過年過節(jié)、萬家歡聚之時,李延學的母親就撫摸著兒子的照片,掩面而泣。
三
每當那些無名英魂和名字重逢,我們仿佛打開了一本本塵封許久的書,字里行間傳遞著英雄的精神和綿延的思念。每一個歸來的烈士遺骸棺槨上,都平整地蓋著五星紅旗,像祖國母親緊緊地擁抱離家數(shù)十年后歸來的優(yōu)秀兒女。
離家猶是少年身,歸來已成報國軀。有許多網(wǎng)友利用AI技術(shù),把烈士的黑白照片變成彩色動圖。看到烈士們更加生動鮮活的圖像,想到他們?yōu)榱宋覀兘袢盏男腋I睿?jīng)冒死奔跑在槍林彈雨中的身影,不禁讓人心如刀絞。
迎回志愿軍烈士遺骸的前后幾天,沈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的熱線電話幾乎沒有斷過。許多烈屬打電話詢問,這一批有沒有他們的家人。即便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們當中很多人也會從全國各地專程來到沈陽,迎接烈士遺骸回國。一位烈屬說:“我可能這輩子都等不到爸爸回來,但我還是會來迎接烈士回家,因為他們都是爸爸的戰(zhàn)友?!?/p>
“爸,爸爸……”不少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站在烈士英名墻前,一遍遍喊著。那一刻,他們更像一個孩子。幼年失去父親的他們,一生都很少喊過這個稱謂。對他們來說,陵園就是情感寄托,只有站在那里,他們才可以跨越時空,和親人“面對面”對話。
烈士英名墻前,無數(shù)人駐足凝思,有的聲淚俱下,有的磕頭跪拜。那一個個名字背后,濃縮著短暫而光輝的人生。憶深深,思拳拳,難忘故人容顏;情切切,語千千,訴說此生牽掛。
烈士英名墻前矗立著用花崗巖雕刻而成的山形雕塑,山脈連綿的造型取自喜馬拉雅山,寓意英雄如山。雕塑周圍的地板用黃銹石鋪成,黃色代表黃土地,水波紋象征祖國的江河湖海。
英烈們,山河會記住你們依然年輕的模樣,山河會守護著你們浩氣壯烈的忠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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