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耀華：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為何成為全球第一例茶主題世界遺產？

　　中新社北京9月18日電 題：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為何成為全球第一例茶主題世界遺產?

　　——專訪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申遺文本首席專家、北京大學世界遺產研究中心主任陳耀華

　　中新社記者 應妮

　　自從2010年開始啟動普洱景邁山古茶林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工作起，北京大學世界遺產研究中心主任陳耀華就開始跟隨這一項目。作為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申遺文本首席專家，他用13年時間見證了申遺全程，一步步從零開始到成功時刻。

　　在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正式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之際，陳耀華教授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詳細闡述了該項目的歷史由來和價值所在。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中國很多省份都產茶，即使云南本省也有很多茶山。為什么是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并成為全球第一例茶主題的世界遺產?

　　陳耀華：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位于普洱市瀾滄拉祜族自治縣惠民鎮(zhèn)，平均海拔高度在1400米左右。這里山高林茂，地形、氣候和土壤條件十分適合普洱茶生長。一千多年前，布朗族先民在遷徙途中發(fā)現(xiàn)野生茶樹，于是在景邁山定居。他們在森林中建寨，在寨子周圍栽培茶樹，探索出利用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在高大喬木下種植茶樹的林下茶種植技術，并與傣族等世居民族一起，歷經(jīng)千年的保護與發(fā)展形成了林茶共生、人地和諧的古茶林文化景觀。

云南普洱，當?shù)卮迕裨诰斑~山古茶園采茶，這里的茶樹樹齡大多在百年以上。劉冉陽 攝

　　其中，林下茶種植傳統(tǒng)通過延續(xù)至今的社會治理體系、文化傳統(tǒng)以及獨特的茶祖信仰保存下來，傳承千年且依舊充滿活力，是人類茶種植模式的見證，森林農業(yè)開發(fā)的典范。同時，以土地利用和村鎮(zhèn)建設技術為代表的傳統(tǒng)知識體系，塑造了景邁山以古茶林為核心，生產、生活和生態(tài)用地空間合理分布、功能有機融合的整體景觀，創(chuàng)造了宜居和可持續(xù)的山地人居環(huán)境，保證了當?shù)厣鐣?jīng)濟一千多年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

　　為什么是景邁山?不止你有這個疑問，在申遺過程中不少其它茶山和云南當?shù)厝艘灿羞@個疑問，這就涉及到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的獨特之處。首先就是景邁山古茶林的林間開墾和林下種植技術，這是當?shù)厥谰用褡逶谥饾u摸索茶樹生長習性的基礎上對森林自然環(huán)境的模擬和利用，充滿生態(tài)智慧，這也是景邁山區(qū)別于國內外很多茶園的根本所在。

　　以林間開墾來說，為了有效防止大風、霜凍和病蟲害傳播等自然災害，景邁山的先民們選擇在森林間有限度地片狀開發(fā)古茶林。他們一方面圍繞村落控制茶園開墾范圍，另一方面在開墾的古茶林外圍保留森林防護帶，禁止砍伐的森林帶寬約40米，圍繞在茶林周圍，布朗族稱之為“背”。而茶林和茶林之間也會保留一定面積的森林作為分隔防護林。如今，這些分隔防護林大部分都得以保留。

景邁山的古茶園。劉冉陽 攝

　　從林下種植來說，云南大葉茶是耐陰、喜溫、喜濕的作物，當光強達到80%左右時，茶樹達到最佳生長狀態(tài)與最大產量。景邁山先民逐漸認識到茶樹的生長習性，在天然林中砍去部分對茶樹生長不利的喬灌木而保留一定的遮陰喬木，然后栽種茶樹，養(yǎng)護茶園。這種古老而特殊的林下種植技術使古茶林呈現(xiàn)出明顯的“喬木層一灌木層(茶樹主要分布層)一草本植物層”的上、中、下立體群落結構。上層主要生長多依、紅椿、榕樹等高大喬木，中層以古茶樹為優(yōu)勢樹種，同時分布有樟科、杜鵑花科等植物，下層為禾本科、藥材、野生蔬菜等草本植物。這樣一來，桂樹、多依、樟樹等特有的香味不僅利于防治病蟲害，還會傳遞給茶葉，使茶葉具有天然的香氣。古茶林自形成至今，不施肥料、不灑農藥，主要靠自然落葉和草本植物層提供營養(yǎng)，以群落的生物多樣性來防治病蟲害。這一土壤肥力自我維持、病蟲害自我控制的穩(wěn)定、高效的生態(tài)種植模式，是全球古老而獨特的林下茶種植傳統(tǒng)的杰出代表，是人類早期茶種植模式的活化石。

　　當然，云南的很多古茶山歷史上也都是這種種植方式，并且也都有著悠久的種植歷史和豐富的文化遺存，尤其是茶葉加工和貿易、運輸通道的遺跡。和它們相比，景邁山獨特的茶文化尤其是茶祖信仰、土地的平面和垂直利用方式以及村寨建設技術、人地關系等具有鮮明的特色，它和中國眾多茶山一起，構成中華民族茶文化大家庭。

云南昆明，來自普洱景邁山的茶企參加第四屆中國-南亞博覽會。劉冉陽 攝

　　中新社記者：在景邁山實地采訪中，我們看到當?shù)毓糯逭粌H歷史風貌儼然如故，最難得是依然活力滿滿。人與自然、人與人和諧相處的畫面仿佛如同一處世外桃源。這樣的樣貌是如何形成的?

　　陳耀華：景邁山古茶林遺產區(qū)共有9個傳統(tǒng)村落，人口近5000人。其中南部5個為布朗村寨，北部4個為傣族村寨。景邁山世居民族在漫長的歷史生活中與茶相伴，以茶為生，創(chuàng)造了豐富多彩的茶文化，包括種茶、制茶等生產文化，食茶用茶、民族習俗、民居建筑等生活文化，品茶詠茶、民間藝術、宗教信仰、民族精神等精神文化。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的千年傳承以及和諧相處依賴于其傳統(tǒng)保護機制，包括傳統(tǒng)信仰體系、傳統(tǒng)社會治理體系、傳統(tǒng)茶文化和傳統(tǒng)知識體系等“四個傳統(tǒng)”。

　　在傳統(tǒng)信仰體系方面，一是基于萬物有靈的傳統(tǒng)信仰，景邁山世居民族相信山、水、蟲、獸萬物皆有神靈，必須敬畏，因此愛護自然環(huán)境成為人們的日常行為準則。二是茶祖信仰作為一種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宗教崇拜結合體，促進了景邁山世居民族的族群認同和集體自覺，景邁山世居民族把發(fā)現(xiàn)茶葉的部落祖先敬為茶山守護神，每年舉行隆重的祭祀活動，破壞森林和古茶林的行為將受到懲罰。三是宗教信仰維系了景邁山世居民族的價值觀，向世居民族傳遞了愛護自然、愛護茶林、與人為善的基本價值觀。

云南瀾滄景邁山上的少數(shù)民族村寨。任東 攝

　　在傳統(tǒng)社會治理體系方面，景邁山世居民族具有獨特的“三方協(xié)力共管模式”，即政府官員、部落頭人(1949年以后由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代替)和宗教人員實施共同管理。三者互有分工，又密切合作，較好地實施了景邁山社會治理。村內的一些重大事務由頭人和老人、宗教人員討論決定。

　　在傳統(tǒng)茶文化方面，豐富多彩的茶文化，深刻影響著世居民族的價值觀念和生產生活。景邁山的傳統(tǒng)茶文化既包括世居民族種茶制茶的生產文化，又包括食茶用茶、民族習俗、民居建筑等生活文化，更離不開品茶詠茶、民間藝術、民族精神等精神文化。景邁山茶文化塑造了勤勞踏實、堅韌拼搏、熱愛生活、善良溫和的民族性格，使得景邁山的多元文化共存;尊重自然、和諧共處的道德倫理使得景邁山古茶林得以千年傳承;景邁山茶已成為民族身份的符號，同時也是景邁山人集體認同的身份象征。

　　在傳統(tǒng)知識體系方面，景邁山世居民族創(chuàng)造出因地制宜的土地利用技術、村寨建設技術和生產技術，包括土地平面利用和垂直利用方式，村寨選址、布局和民居建造技術，以及獨特的林下種植和茶葉加工技術。

云南瀾滄景邁山，少數(shù)民族婦女在家里烘干茶葉。任東 攝

　　以“和”為核心的景邁山茶文化，強調天和、地和、人和，身和、心和、意和，反映出養(yǎng)生、修性、怡情、尊禮的精神內涵，塑造了當?shù)厥谰用褡迤胶陀焉频拿褡逍愿?，使得在有限的自然資源條件下各民族之間不僅沒有發(fā)生戰(zhàn)爭，而且相互幫助，和諧共存。

　　中新社記者：您全程參與見證了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13年的申遺歷程。申遺文本修改達12版，就連名稱也歷經(jīng)了古茶園到古茶林的變遷，請分享這十多年給您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和事。

　　陳耀華：從2010年開始申遺的基本文本，到2021年1月提交給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最終申遺文本，是整個團隊不斷學習、研究和探索的過程。

　　比如名稱最早是叫景邁山古茶園，2013年被國務院公布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時的名稱就是“景邁山古茶園”。2014年專家評審會的時候，大家一致認為應該叫“古茶林”更好，臺地茶是“園”的形態(tài)，比如龍井綠茶、武夷巖茶的臺地形態(tài);景邁山的古茶林是在森林中，林間開墾和林下種植的方式有著更好的生物多樣性和立體生態(tài)系統(tǒng)，是森林的一部分。一字之差，卻是質的飛躍。

云南普洱，景邁山古茶林吸引游客。劉冉陽 攝

　　遺產要素也在變化?，F(xiàn)在，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的遺產要素包括5片古茶林、9個傳統(tǒng)村落、3片分隔防護林。事實上，分隔防護林幾乎是在最后才列入遺產要素的。為什么有這樣的認識呢?因為這是它生態(tài)智慧的體現(xiàn)，如果防護林被砍光了，也許古茶樹的數(shù)量會增加，可是一旦發(fā)生病蟲害就會直接大面積傳染，而且冬天容易使古茶林失去防護屏障而遭受大風凍害。分隔防護林也是生態(tài)智慧的重要體現(xiàn)。

　　景邁、芒景兩個村寨勞動力的90%從事與茶產業(yè)相關的諸如種植、茶園的維護、茶的制作、加工、儲藏及貿易等各方面的工作，茶葉收入占村民總收入的90%以上，遺產地居民收入遠遠超過所在地區(qū)和全國平均水平，帶動了遺產地經(jīng)濟社會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也促進了古茶林的保護。保護與發(fā)展良性循環(huán)、相得益彰，使得這一古老的遺產經(jīng)久而不息、歷久而彌香。這里的人們非常熱情淳樸，大家出門都不會鎖門，售賣商品也是放在那里不會守著，誰要買什么掃個碼(購買)就行了。國際專家去年來考察之后，也為這種淳樸的民風和世外桃源的宜居環(huán)境而感動。

　　云南瀾滄景邁山，孩子與大人一起制茶。任東 攝

　　中新社記者：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申遺成功消息傳來的那一刻您是怎樣的心情?是激動、興奮還是其他?

　　陳耀華：確實很激動，但最激動的還是2022年9月來自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的國際專家到景邁山實地評估順利完成的一霎那。因為那是在疫情流行的特殊時期，各級政府和景邁山人民為了迎接評估做出了巨大的努力。這是一個非常重要和關鍵的環(huán)節(jié)，直接決定了項目能不能列入今年的世界遺產大會，最后的評估結論非常重要。這次上會(第45屆世界遺產大會)，顯示的是“建議無保留列入”。

　　現(xiàn)在我反而想得更多的是以后的事情。申遺成功僅僅是萬里長征第一步，更大的責任還在后面。游客怎么管理?容量怎么控制?如何在保護傳承和經(jīng)濟發(fā)展之間取得平衡?如何創(chuàng)建基于社會公平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景邁山模式?很多課題亟需深入研究。(完)

　　受訪者簡介：

　　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申遺文本首席專家、北京大學世界遺產研究中心主任 陳耀華　　陳耀華，從事世界遺產、風景區(qū)以及城市和區(qū)域規(guī)劃研究30余年。現(xiàn)為北京大學城市與環(huán)境學院副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世界遺產研究中心主任。

　　主持和參與主要規(guī)劃及研究課題60余項，其中包括山東泰山、浙江雁蕩山、普陀山、湖南張家界、云南大理等13個國家級風景名勝區(qū)的總體規(guī)劃，廣西桂林、玉林地區(qū)、河南洛陽市域、云南紅河州等10余項區(qū)域規(guī)劃，天津大港、山東梁山、河南輝縣等城市總體規(guī)劃，河北遷安城鄉(xiāng)統(tǒng)籌規(guī)劃，以及云南景邁山古茶林、黃渤海候鳥棲息地、山東泰山、開平碉樓與村落等申報世界遺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