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斤還減肥,這可能是病
“又一次被食物支配了”——世界上有一群人,無法與食物“和睦相處”。他們可能是在網(wǎng)絡(luò)上介紹精致飲食的博主,也可能是健身房中的“運動超人”;他們可能骨瘦如柴或超重,也可能擁有許多人艷羨的身材。在抑郁癥越來越受到關(guān)注的今天,他們的抑郁源自對食物的恐懼。
這是有關(guān)進食障礙患者的掙扎故事。
一分鐘
1、2、3……36、37。心跳只有37下嗎?小程覺得,一分鐘好短。
那時,她只有60多斤——一個讓她恐懼但又莫名興奮的體重。她在外地上學,深夜蜷縮在宿舍,即使有床墊,骨骼也被硌得生疼。心臟跳得太遲緩了,她怕自己就這么睡死過去,都不會有人知道。
她還餓,餓得胃痛。深夜,她會下定決心第二天要好好吃飯,可是到了第二天,似乎昨晚的掙扎都是一場夢,自己還能繼續(xù)節(jié)食。
小程是從高中畢業(yè)起熱衷減肥的,她逐漸察覺到,在節(jié)食和運動的反復(fù)過程中,自己與食物的關(guān)系變得異?!^分限制食物種類、介意食物熱量,總想用更高運動量將之抵消。每當大汗淋漓地完成超高強度的運動目標或在夜晚感到極度饑餓時,她覺得這是最好的獎賞;看著別人大快朵頤而自己“油鹽不進”,她有灼燒般的饑餓感,也有一種無名快感。
“那是一段讓如今的我覺得不可理喻,而且不堪回首的過去?!毙〕陶f,那時的她已經(jīng)處于進食障礙中的神經(jīng)性厭食癥階段。為了減肥而過度節(jié)食、飲食習慣紊亂、對體重和外貌異常敏感的青少年,“簡直就是(進食障礙)天生的靶子”。
但事實上,食欲失控和運動上癮只是這種精神疾病的表象。她以為那不過是“美麗的代價”。她壓榨自己吃飯的時間,一盤水涮過的蔬菜,她一分鐘不到就能下肚。而她每天最喜歡的,是在“飯后”花個把鐘頭泡在便利店里——那里有琳瑯滿目的吃食、酒水。她會把餅干、蛋糕從貨柜拿起,小心地查看包裝上的熱量表,在腦內(nèi)經(jīng)過一番速算后,再放回原處。一個便利店足夠她轉(zhuǎn)半小時,然后她再兩手空空、收獲某種滿足感離開。這樣的便利店之行,每天可能會有三四次。
這個原本活潑、豐滿的女孩,胸前逐漸出現(xiàn)了一道道“排骨”,因為松弛的皮肉已經(jīng)裹不住骨節(jié)的形狀。她的大腿只有碗口粗。
小程的許多記憶是模糊的。事實上,神經(jīng)性厭食癥在神經(jīng)疾病中病死率最高,多是因為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心臟異?;蛘呤亲詺?。在疾病作用下,她的生理與心理狀態(tài)都因為能量匱乏而加速惡化。記憶力的衰退,甚至使得她與朋友見面不相識。那種感覺,就像提前步入了老年。
她本來只覺得自己有點胖,于是開始減肥,目標從120斤減到90斤,目標達成后覺得85斤也不錯,再后來,為了飯后的體重數(shù)字也很好看,就覺得“人70斤也能活”……那個時候,想的早就不是體態(tài)上的“美”,而是單純地對數(shù)字著魔。只有躲在極低的數(shù)字背后、摸著突出的骨骼,她才會感到“安全”。
慶祝20歲生日時,她70斤,面前擺著一份用來慶生的水煮蔬菜和一碟水果。她記憶猶新的,是餐桌對面父母苦笑著的面容。
一分鐘的生日歌,父母祝自己生日快樂,小程在心中默數(shù)——51下,還算可以的心率。吃完眼前的食物,她胃里仍然空落落的,可心里卻莫名地滿足。
食物癮君子
“我覺得再不好好吃飯我就要死去了。”曉慧無助地說。她屬于神經(jīng)性貪食癥,長期處于“暴食循環(huán)”。她從初中開始減肥,起初只是會吃通便、導瀉的食物?!?刺激性的食物)攻擊著胃壁,我在痙攣,但我的心跳又快了起來,我這才感覺我還活著?!?/p>
曉慧小心翼翼地守著“好女不過百”的所謂體重“準則”,到了大學,她卻無法再壓抑食欲,徹底滑向了暴食后進行“清除行為”——催吐的深淵。她開始不計數(shù)量、不計頻次地暴飲暴食,再偷偷吐掉。每每看著自己催吐后的“成果”,無力地撐在墻邊,她自己都覺得“惡心”。但是,這種暴食、腹瀉及催吐就如吸毒般上癮,她感覺自己像是個“食物癮君子”。
走向“衰敗”的身體,被耽誤的學業(yè)與工作,親友之間的隔閡,都是進食障礙的“贈禮”。男友不能理解她為什么頻繁地崩潰,還和“一口吃的”過不去。
曉慧記得,一次計劃外的飲食后,她瘋狂地與男友爭吵,還向男友動手。男友氣憤地捶碎了鏡子,去縫了針。幾天里,她瘋狂地將蛋糕、餅干壓到自己的胃里,又用手催吐,不分晝夜。她牙齒松動,手上是催吐留下的疤痕,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他們(新聞中報道的催吐者)會被批評,說什么‘袁隆平爺爺把你們喂得太飽了’,卻幾乎沒人在乎他們是不是病了。”沉默一會,她補充說,“他們”指的是“我們”。
營銷的“商機”
從L號、M號再到S號和XS號,熊熊一點點把自己塞進了更小碼的衣服里。如今看到自己XS號的緊身褲和吊帶裙,熊熊覺得這是“削足適履”的結(jié)果。她記得,曾有一張“女孩身高體重對照表”在網(wǎng)上很火,身高150厘米對應(yīng)體重甚至只有33公斤。“66斤,那是我小學時的體重。”
去年,如同一陣潮流,熊熊關(guān)注的幾個社交紅人都開始減肥了,這讓她感到恐慌——“身邊好多人都在減肥,好多網(wǎng)紅也在減肥,好多瘦子都在減肥。我如果不減,豈不是要比別人胖很多嗎?”
女星在綜藝節(jié)目里吃飯帶食物秤被節(jié)目組精心宣揚,選秀節(jié)目讓百位女孩測腰圍、量體重……熊熊認為,媒體對“纖瘦美”的追求和宣傳簡直無孔不入。就這樣,原本只是普通身材的熊熊認定自己就是“土肥圓”的代表。
“我做夢都想擁有那種身材。”熊熊四處尋找減肥秘方,并嘗試各種驚人的食譜?!皵嗵妓薄皵嘀尽薄案绫竟鶞p肥”“生酮飲食”“液體斷食”……這些都是在某社交軟件上很火的減肥飲食方法,而軟件的深度用戶熊熊,在厭食期間將它們試了個遍。對“眾人皆瘦你獨胖”的恐懼早就碾軋了她的理性。
極端飲食方式以超低的每日攝入量或者極度偏頗的營養(yǎng)結(jié)構(gòu),讓熊熊從體重100多斤下跌到70多斤,可她沒能像宣傳的一樣,在瘦下來之后就可以享受美食,就可以“獲得全世界”。
長時間的節(jié)食,讓熊熊忘記了怎么像正常人一樣吃飯,眼前的食物都是“罪惡的”熱量。她愛上了吃各種代餐產(chǎn)品,“魔芋面”“代餐奶昔”在商家口中是低卡飽腹、營養(yǎng)均衡的“神仙食物”。按照某代餐品牌的建議,一罐代餐奶昔可代替一頓正餐,“如果想在短時間內(nèi)快速打造身體線條,可以三餐都代餐,一般建議兩周代餐計劃”。可事實上,商家“代餐計劃”的每日攝入只有800千卡左右,而一位普通成年女性的每日攝入量應(yīng)是其兩倍以上。
代餐產(chǎn)品不便宜,熊熊花錢如流水,可是她收到的一箱箱昂貴的“營養(yǎng)食物”并沒帶來健康,反而讓她在進食障礙里越陷越深。身體的匱乏,反映在意志的消沉和精神的易激易怒上。 她也不喜歡鏡中骨架般的自己?!斑@是媒體和商家的消費游戲,卻被我當真了?!彼f。
對于這類患者來說,噩夢還源于深度依賴手機上的“健康管理”軟件。這類軟件大多號稱“幫助養(yǎng)成健康生活方式”。輸入身高、體重、年齡以及目標體重和身材管理方向這些數(shù)據(jù),軟件就會得出一個熱量數(shù)字,并要求用戶在接下來的每天都注意攝入食物熱量,從而在一個階段內(nèi)達到控制體重的目的。
在“卡路里計算器”中,可以搜索并記錄各種食品的熱量。它會提醒“你還可以吃××大卡”“攝入××大卡”“運動××大卡”,或者在你“多吃了××大卡”之后,可以用怎樣的方法消耗掉。熊熊算出自己“還可以吃”的每日熱量大約在1200大卡左右,這也是不少減重需求用戶得到的數(shù)值。然而,這個建議熱量對于大部分成年女性來說只是一個基礎(chǔ)代謝的標準,也就是“一個只夠你活下去的熱量”。基礎(chǔ)代謝是人體維持生命所有器官所需的每日最低能量需要,只要人有生理活動——行走、談話、吃飯,日消耗量就會大于這個數(shù)值。
熊熊發(fā)覺自己根本不能精確計算食堂里一份蔬菜的熱量,她干脆將攝入減少得很厲害,“只吃一點,就假裝自己吃了,這樣就肯定不會過量”。與此同時,App上還在售賣代餐,大多都是被建議食用的“綠燈食物”,而那些油水大一些的家常菜,甚至是香蕉、榴蓮等高熱量水果,都是“紅燈”或“黃燈”。
即使輸入的體重數(shù)據(jù)只有七十幾斤,只要目標仍然設(shè)定為減脂或者塑形,軟件就還會給出1200-1500大卡左右的熱量攝入甚至更低的建議值。許多用戶在同一款社交軟件上傳自己的每日飲食圖文、身材管理歷程,看起來“元氣滿滿”。但熊熊注意到,有些用戶曬出的體重數(shù)字已經(jīng)變成了七十幾斤,卻仍在減脂。還有用戶評論“我也要向你看齊,努力克制食欲”“羨慕嫉妒恨”……
熊熊恨這個軟件,帶她一步步走入?yún)捠澈捅┦车氖澜?。它發(fā)布的內(nèi)容里,可以看到許多有關(guān)身體管理、飲食建議的視頻。然而在不少視頻中,熊熊也注意到,營養(yǎng)師將話鋒引向了其推銷的品牌食品。她覺得,這就是在販賣食物焦慮后繼續(xù)販賣“健康食物”。她有時喜歡看吃播視頻轉(zhuǎn)移食欲,發(fā)現(xiàn)這個主打健康管理的品牌,一方面倡導健康合理飲食,另一方面卻選擇了本身飲食、身心狀態(tài)存在爭議的“大胃王”吃播進行產(chǎn)品宣傳。
“我也不想計算。為了活下去,我卸載了(軟件)很多次,可是那些數(shù)字仿佛已經(jīng)印在了腦子里,我還是把它下載回來,繼續(xù)記錄下去,才能安心。”她說。
就診率極低
小朱是一名患有進食障礙的舞蹈演員。在外人眼中,她情緒容易波動,行為古怪。她選擇休假獨居,安心減肥。使用健康軟件“管理身材”的小朱,每天買菜做飯,按照軟件設(shè)定的配比,一日三餐像做實驗般精細,但暴食總不缺席。她常常邊哭邊吃,在暴食后挺著發(fā)硬的肚子在床上痛哭。偶然一次飲食超過了計劃的攝入量,健康軟件列出的“游泳兩百多分鐘”“跳舞幾小時”,就能摧毀她的心理防線,使她在自責中開始又一輪的暴食循環(huán)。
她骨瘦如柴,以至于媽媽問她“是不是吸毒”。她覺得,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即使收獲同情,也換不來理解。
雖然進食障礙在精神障礙中致死率最高,但就診率極低,近年才有了升高趨勢。國內(nèi)設(shè)立進食障礙專科的醫(yī)院寥寥無幾,能進行為期幾個月的住院治療者,在整個進食障礙群體中屬于少數(shù)。
小朱這類進食障礙患者可能會去看婦科,在測血、查B超后吃了幾輪激素藥,也催不來月經(jīng);去內(nèi)分泌科,醫(yī)生提供微量元素補劑,也不能治愈貧血;心內(nèi)科的24小時心臟監(jiān)測,得到的可能只是“竇性心律過緩”的結(jié)果;如果去了精神科被診斷為抑郁,精神類藥物甚至可能進一步遏制食欲……
最近,小朱偶然關(guān)注了一些經(jīng)歷過進食障礙的博主,加入了他們的交流群?!罢业浇M織”后,她感到“終于有人能理解我了”。她在群里提問,獲得解答的同時也發(fā)現(xiàn),病友們有的還在拒絕飲食,有的在暴食與催吐之間掙扎,有的在住院治療,但大多仍在憑借自己或家人的力量在與這種可怕的精神疾病斗爭。
在群里,小朱認識了已在接受治療的小程。她終于知道,自己不是怪物,更不需要為此羞恥,她只是病了。她覺得,自己終于有了好起來的一線希望。
小程記得,在一個厭食癥發(fā)作的寒夜,自己裹了一件單衣,瑟縮在宿舍天臺,因為一點小事徹底崩潰?!拔以谙胱錾凳轮按螂娫捊o幾千公里外的媽媽。”她歇斯底里地向一向嚴厲的母親哭訴,甚至計劃好,如果母親喝止她,她就能一了百了地結(jié)束生命,從天臺縱身躍下?!翱墒撬脺厝?,第二天,她就像是有直覺一樣拋下工作,像超人一樣趕到了我身邊?!?/p>
對許多未曾向家人坦白的患者來說,最害怕的是被自己最信任、最愛的人所誤解、所放棄。小程覺得,對家人來說,“理解”就是無關(guān)言語而心有靈犀的東西,也正因如此,她理解了為什么家庭療法與認知療法在進食障礙的系統(tǒng)療程中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經(jīng)此一劫,她感到被自己的“超人”父母營救了。
她和父母相處了好久,說了好多話,一家人出去旅行,“抱團取暖”。她在家人的陪伴下重新去了童年去過的許多地方?,F(xiàn)在,她堅信自己會好起來,即使“道阻且長”。根據(jù)調(diào)查,進食障礙可以被治愈。厭食癥當中,青少年厭食癥的治愈率是在50%-70%,成年人厭食癥的治愈率也接近50%;貪食癥的治愈率則更高些,達到70%。在醫(yī)生的指導下,她不想再“繳械”。“我還能和它大戰(zhàn)三百回合!”
小程認為自己是幸運的——當她瘦骨嶙峋地立在媽媽面前,做好被斥責的心理準備時,媽媽只是疼愛地抱著她。她蜷縮在媽媽的懷抱里睡著了?!皬哪且豢唐?,我覺得我必須得變好才行。”
(為保護隱私,文中受訪患者系化名)
陳之琪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1年11月10日 06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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