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盒能拆出愛情嗎
那可能是一只瓶子、一張紙條、一個暗號,帶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你會“通過好友驗證”,發(fā)送“你好”,點開對方的朋友圈,迅速翻頁,尋找一張能看到臉的照片。你揣摩對方在社交媒體的留痕,就像探險家在野外研究一組不明生物的腳印。運氣好的話,你能和“陌生人”聊上幾十句,見上一面。但更多時候,你看到的只是“僅三天可見”的內容,而你們的緣分,也在3句話之內走到盡頭。
這是通常情況下,你拆開“脫單盲盒”后,要面對的情形。
盲盒裝萬物,玩偶、書、機票、化妝品、寵物……如今還有“人”。今年夏天開始,“脫單便利店”在上海、成都、鄭州、蘇州、蘭州等多個城市出現。店鋪售賣脫單盲盒或膠囊,花幾十元,顧客可以把個人信息存放進去,包括身高、年齡、對理想伴侶的描述、聯系方式等,也可以挑一個瓶子拆開,獲得另一個人的信息。除非顧客自己要求“下架”,店家不會清除已被拆開過的盲盒。
沒有實體盒子,但本質上沒有差別的“線上脫單盲盒”也來了。在社交媒體小程序的頁面中,兩個長方形的虛擬盒子,用藍色和粉色標識性別。顧客每次花費1元,可選擇抽取或放入“紙條”,誰會被抽出來據稱完全隨機。
一個月前,一家游戲軟件開發(fā)公司開始接到搭建線上脫單盲盒程序的訂單,一位銷售人員告訴中青報·中青網,他們已經接了80多單,“忙得不可開交”。
北京朝陽區(qū)一家劇本殺實體店也推出了脫單盲盒附加業(yè)務。店內有兩面墻被展示柜占據。在以星座、出生日期和性格來分類的384個小格子里,散落著幾十只6厘米高的小瓶子,透明的屬于女性,深色的屬于男性。所有瓶子,都擁有一盞“格子間”里的聚光燈。
店主是90后,他覺得這些小瓶子像是美國動畫片《瑞克和莫蒂》里的“時空傳送槍”。他說著,模擬了一下開槍的手勢?!翱梢运湍闳ト魏蔚攸c,見任何人?!?/p>
盒子里的人
“我這個角度是上帝視角?!编嵵菀患颐搯伪憷甑牡陠T說。
顧客填寫、挑選或打開盲盒時,她就站在旁邊。她看到有人一句話打發(fā)了“自我介紹”;有人則要埋著頭寫十幾分鐘,寫錯了一個字,用手擦掉,又不甘心在紙上留下一個黑點,于是換一張紙重寫。
一個在廣州街頭擺攤做脫單盲盒生意的女孩記得,曾有男生投放紙條后塞給她一個“美少女戰(zhàn)士”玩具,囑咐她,如果有女生抽到他的紙條,就把玩具送給她。
開業(yè)兩個月,成都脫單便利店的店主小施手里,已經有2800多個單身青年盲盒了,這一數字還在以每天100個的速度增長。他看到過的自我介紹里,有人寫“我是帥哥”,有人寫“計劃3年內結婚,5年后生小孩,然后我要生3個”。
小施說,有住在附近的姑娘一周來店里3次,每次都拆幾個瓶子,還會問店主“今天有帥哥嗎,有的話我馬上過去”;有人剛剛給他發(fā)微信說“脫單了,把我的瓶子下架吧”,第二天又分手了,讓他把瓶子重新放回去;有一位1992年出生自稱是銀行高管的男人來到這兒,尋找1994-1996年間出生的女性,一口氣拆了80個瓶子。但他“只看不放”,沒有給別人拆自己盲盒的機會。
高鳴(化名)是小施最早的顧客之一。他通過脫單便利店認識了近20位女性,有部分來自小施的主動介紹。有一段時間,他隔天就要和不同的女生見面,連著見了7個。
高鳴自稱“單身太久”。8月的一天,大學畢業(yè)兩年、做軟件研發(fā)工作的他和朋友去商場看電影。那是他尚在成都的老朋友。讀大學時高鳴愛好廣泛,打籃球、玩音樂,呼朋引類。畢業(yè)后,大家多去了廣州、深圳、北京發(fā)展。他現在和幾個同事合租,但平時幾乎不說話,回家就窩進房間里。
電影散場,朋友的女友來了,叫他一起吃飯,但他“不想當電燈泡”,一個人走了。那段時間,他想要談戀愛的愿望變得很迫切,“太孤獨了”。想打籃球時,他就抱著球去籃球場,隨機組隊“打野球”。
從影院回家的路上,他看見那家脫單便利店,好奇地走進去,幾乎沒有猶豫就花了29.9元把信息存進一個盲盒里。在紙條上,他寫上聯系自己的“暗號”:eat double(吃雙份,表達兩個人一起吃飯的愿望——作者注)。他原本想拆盲盒,但看了一圈,發(fā)現“都是00后”,年齡差距大,就走開了。
裝著他暗號的那個盲盒后來被很多人拆開。
探險之旅
如果玩脫單盲盒是探險,多數時候你不會有什么驚喜的發(fā)現。
高鳴知道,在找女朋友這件事上,超過1.85米的身高是他的優(yōu)勢。但他沒想到,那個通過脫單便利店接觸到的、讓他動心的唯一一個女孩,在被問到“喜歡他什么時”,直截了當地說“身高”,而且“只是身高”。
在高鳴看來,這個女孩“有自己的理念”,會對時事發(fā)表看法,兩人的聊天能夠延伸下去。他們約會了4次,保持聯系近2個月,在一次約會中,他牽了對方的手。
直到“只是身高”這個答案出現,讓他覺得“談崩了”。
脫單便利店擴大了高鳴的異性交際圈,但盲盒里拆出的大多數異性都“很像”,共同點是“不認真”,有的甚至“像在養(yǎng)魚,享受有人追求的感覺”。他的認真程度會因人而異,有人會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直看手機,他就賭氣也看手機。他會坦誠說自己在同時接觸很多人,女孩們并不在意。這樣的約會是輕快的,遇見不喜歡的類型,諸如內向、不認真的人,回去后他會直接給對方發(fā)微信說:“我們不合適,下一個更好,加油?!?/p>
小施統(tǒng)計,店里的盲盒促成了32對情侶,但以2900個人為基數,這個比例還相當低。高鳴是龐大基數中還沒脫單的一個。小施還聽說,32對里有8對已經分手,目前堅持最長的是一個月,“年輕人嘛,都是試一試”。
高鳴認為自己“條件不錯”,找女朋友不難,“但是想談戀愛”,對感情要求比較高。他更相信店主單獨給他介紹的人,通過盲盒認識的,“大多只是玩一下”。高鳴覺得,其實脫單盲盒和一些陌生人社交軟件區(qū)別不大。他自稱從沒用過探探、陌陌,覺得不夠正式。小施見過很多線上脫單盲盒程序,他聽顧客說,用這些程序抽到的人,多數是酒托、微商和從事色情行業(yè)者。
支付了1元錢,一個在北京工作的女孩用線上脫單盲盒抽到一個男生,很快就聊不下去了,她問對方多大了,對方說,“我已經有兩千歲了”。還有女生認真填寫了一大段自我介紹,但花1元錢抽到的人,簡介卻是“哈哈”?!斑@種人以為貼張照片,勾勾手,就能找到女朋友?!薄扒f不要跟這種自我簡介寫著‘哈哈’的人談戀愛啊?!?/p>
有人會在盲盒里提供虛假的個人信息,有人則會故意不留或留下錯誤的聯系方式,還有人為了惡意報復某人,將對方的聯系方式存入盲盒。遇到微信號無法添加的情況,有的店家會選擇給顧客退錢,有的則不會。
“玩游戲,你要有心理準備?!毙∈┰垖I(yè)的法務人員為店鋪規(guī)避法律風險,他們不要求顧客填寫敏感個人信息,如真實姓名、身份證號、手機號,而盲盒內信息的真實性,也要靠顧客自己去核實。
小施說,他的店是網紅打卡地,很多人“到此一游”,沒想著真要發(fā)展什么情侶關系。有人干脆就不留微信號,“瓶子存著,只是一種寄托,好像我為脫單這個事情去作了努力”。
脫單盲盒是被網絡炒熱的。短視頻平臺的大小網紅,用幾乎統(tǒng)一的話術宣傳這個新鮮玩意兒——“聽說超火的脫單便利店在××也有同款了!”“只需9.9元就能帶走一個對象?!薄耙徽麎Φ膶ο蠊┠氵x擇!”“店內裝飾很適合仙女打卡拍照?!倍谌珖鞯?,“脫單便利店”常和“失戀博物館”打包推出,在探店視頻里,網紅們走出寫著“脫單”的門簾,然后走進裝滿分手紀念品的博物館。
相遇和分手都是這條產業(yè)鏈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根據艾媒咨詢《2021上半年中國移動社交行業(yè)研究報告》,預計中國2021年成年單身人口將達到2.5億左右。據“企查查數據研究院”統(tǒng)計,2011年以來的10年之間,我國陌生人社交賽道共計發(fā)生融資474起,披露總金額達292.99億元。
有人把線上脫單盲盒作為“互聯網輕創(chuàng)業(yè)項目”推薦,有網友曬出“81076.25元”的賬戶余額,說“這是我這個月的收入”“一個小盒子,居然讓我月入十萬”。廣州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在做線上盲盒脫單平臺的代理,他要做的是推廣,在各個平臺發(fā)帖尋求拆盲盒的客戶。起初,他一天的收益有200多元,但到了第四天只有50元。熱度消散得快,他沒再做下去了。此前,他大學畢業(yè)后靠零散的互聯網創(chuàng)業(yè)項目為生,工作充斥著要不斷“趕上風口”的焦慮,去年,他在老家蓋了新房子。
同一片天空
劉強強(化名)覺得,自己通過脫單盲盒拆到了驚喜。他想把幸運的故事講給所有人聽。
他和女友,是小施店里成功脫單的32對情侶中在一起最久的——9月5日確定戀愛關系至今。劉強強說他們是彼此的初戀,他曾對父母宣稱26歲前不會談戀愛,如今談了戀愛,總是沒來由地笑。他在私家車副駕駛座下放了一個儲物箱,裝著女友愛吃的泡椒雞爪、鹵蛋、薯片,還貼上“女朋友專屬座位”的標簽。以前他從來不進廚房,但幾天前他做了菜送到女友學校,決心“增長廚藝”。他戒了煙,想抽煙就吃棒棒糖,一天吃五六根,吃到牙疼。有同事說他現在說話“娘娘腔”,他說,“這個叫溫柔”。第一次見面時,女友穿了一條綠色的連衣長裙,他完全被吸引住了,雖然他自稱討厭綠色。
劉強強說,他喜歡女朋友“略帶口音的方言”和“不太聰明的腦袋”,最喜歡的是對方沒有談過戀愛,“我很看重貞潔”。
9月2日拆到盲盒后,他添加了盒子里的微信。當天,他和盲盒里拆出的女孩打了2小時電話。劉強強記得,女孩的聲音聽起來很細,很溫柔。談戀愛給他帶來的改變很多,以前他常熬夜,愛刷“傷感文案”,但現在,他每天和女友打電話到深夜11點,然后“乖乖關機睡覺”。以前他幾乎從不吃早飯,現在會按女友的要求按時吃。通話中他咳嗽,會得到女友的關心;以前有心事,他都是憋著,現在會對女友講出來。
看到劉強強“脫單”,他身邊的幾個男性友人一窩蜂地跑去脫單便利店,有幾個自稱找到了對象,但劉強強“感覺他們都是鬧著玩的,沒幾天又分了一對”。
有人在盲盒里把彼此添加好友的暗號設置為 “打死都不相親”。劉強強的單位曾經安排過與兄弟單位的聯誼,他沒去,因為他覺得“聯誼會是個攀比大會”,還是看條件。父親給他安排了五六次相親,“都是他生意伙伴介紹的”,劉強強也沒去。他不喜歡這種與家庭捆綁的婚姻,對父親說,“如果有一天咱們家破產了,我是誰,你又是誰?”
與此同時,劉強強和他的同齡人在不斷尋找隨機的緣分。北京那家開設了脫單盲盒業(yè)務的劇本殺實體店里,陌生人常會拼場玩“情感本”,有人獨自前來,想認識新朋友。曾有男生在一場沉浸式的劇本殺后,加了劇中與他扮演情侶者的微信,說“在過去的幾個小時里,你是我的女朋友,我們能不能在現實中也延續(xù)下去?”
店主說,幾天前,在帶一場情感向劇本殺的時候,一個女孩兒把他叫出來,告訴他,能不能把自己和那個戴眼鏡的男孩安排成情侶。那原本是部沉重的劇本,但他看到,在游戲過程中,兩個人似乎都很享受。出于游戲需要,在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店主問:“你們的愛情破滅了,你們現在知道是為什么了嗎?”按照劇情,這里大家應該沉默,但男生很驚訝地說,“我們的愛情破滅了嗎?”
這場劇本殺結束后,女孩說,她此前放在店里的盲盒被那個戴眼鏡的男生抽到了,他們就是這樣認識的。
小施在脫單便利店搞了一個“99天不分手挑戰(zhàn)”活動,承諾如果成功,會有大禮相送。目前,最有希望獲得這份禮品的,就是劉強強和女友。但劉強強說,他們不是為了那個挑戰(zhàn)而戀愛。
認識女友前,他難過時會去小區(qū)19樓的天臺看夜景,“脫單”以后幾乎沒再去過。最近一次上去,他發(fā)現,曾讓他感到“凄涼”的城市圖景,如今則讓他感嘆“美麗”。
實習生 郭玉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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